【六九】长夜
以温赤为原型,蜀客大大写的原耽《重生之宿敌》的同人。希望大家都能去看看这篇原耽,伪温赤糖嗑到恍惚。
段轻名x顾平林。角色属于原作,有私设瞎编部分,请大家宽容对待。
字数两万多字。有空再看吧。
顾平林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。
段轻名懒散地倚靠在椅中,与其说是坐着,不如说是半躺。但偏偏此人,就算没个坐姿,也能卧出一副世家公子的气度来。
诚然,段家也确实是世家大户,段轻名在明争暗斗的深闺大院中成长,身上自然濡沐了那份名家温雅风范。但就连段家都能被他放弃,这份儒雅也不过只是他左右逢源、长袖善舞的手段而已。真正的段轻名冷血无情,对什么都不曾在意,何况外在表相,唯有自己这个宿敌,在前世还能稍微引起这个怪物的一点注意。
重生以来,因缘际会,过去针锋相对的死敌成了师兄弟。事情发展虽然与顾平林所想有异,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顾平林下定决心,誓要破除段轻名这个执念,以证大道。
顾平林进门,段轻名也没有什么反应。他卧在椅中,手里握着卷起的书页,闭着眼,看起来就像已经入睡。
但此人是蛰伏的狡猾蛇类,姿态看似毫无防备、满是漏洞,其实无懈可击、戒备重重。
打开的窗户泄出满月微光,洒在段轻名白色素衣长袍上,使得此人隐隐泛了些光华。段轻名眼尾妖魅的浅红色泽趋于最淡,在月色清辉中恍若流影,并不真切。
风姿俊雅,青丝低垂,段轻名半掩其下的面容确实姣好,难怪如此讨得女性喜欢。可惜他是段轻名,好的皮囊也是浪费。
顾平林在室内入座,刚放松下来,又陷入沉思。
“顾九。”
过了半晌,段轻名道,眼睛并未睁开。
无人应答。
“顾小九。”
段轻名再道。这次他睁了眼,转头看向主座之上的顾平林,眼里带了些和煦笑意,令人如沐春风。
顾平林不为所动,却也不好再无视他。
“说。”
段轻名并未立即答话,他坐着未动,拿手轻轻敲在书卷封面上,过了一会儿才道。
“我在研制长夜。”
“哦?”
顾平林将目光停在段轻名身上。难怪这几日段轻名格外安分,安分到顾平林有所疑虑的地步。正想着他又在耍些什么花招,没想到段轻名主动交代。
“但还差一味药材。”
段轻名继续道。
顾平林蹙眉。
“不知未来的掌门师弟是否赏脸,和我一道找寻?”
嗯?顾平林深深盯着段轻名。段轻名眉间含笑,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,里面合丝密缝,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。
段轻名一向高傲自负,在制毒上独占鳌头,如今主动向顾平林邀约,意欲何为。这邀请,是挑衅,还是……
“在哪里?”
顾平林终是接招。跟上段轻名,不仅可以近距离监视他,以防他借毒生出多余事端,又能趁机多了解长夜一分,以免日后对上落入下风。
“不远,西南边的山坳里,不过几日的路程。”
段轻名笑意渐深,他垂眸,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书封。
“何时动身?”
“明日。”
这么急。但左右这边事情已经告一段落,顾平林留着也是无事。步水寒刚解了长夜之毒,还需要一段时间静养,顾平林答应也无妨。只是段家平白送了段轻名一记长夜不说,还棋差一招,被段轻名抢先悟得改良后的长夜配方,又不知该如何悔恨了。
“如此,”顾平林阖了眼,“那便早些歇息吧。”
两人一夜无话。
第二日天才亮了没多久,段轻名就离开居室,向众人辞行去了。
顾平林没想到段轻名如此积极,越发觉得此行必有玄机。他简单整理了一番,正待出门,却见段轻名握了一晚的书卷摊在桌上。
顾平林前世费尽心机的事情没少做,固然称不上正人君子,也做不出偷窥的事来,他本打算直接就走,但既然路过,不过扫上一眼,应该也不算过分。
那人执了这书一宿不曾翻页,也不知看这页看了多久,现在这书就大大方方、毫无顾忌地展平放在眼前,仿佛特意引诱他过去瞧上一眼。顾平林多少有些在意。
他当真只是走过的时候略微侧目了下。
“雁书不到,蝶梦无凭,漫倚高楼。”
摊开的书上用笔勾画出俊逸线条。
顾平林略一思索,未琢磨出异常之处。这本书不过普通诗卷,被重点勾勒的,也不过是普通伤情感怀的诗句。
段轻名放着大好时光不潜心修道,还有闲心看这种业余书籍消遣。
酸腐。
顾平林不由嗤笑。在段轻名眼中,也有那样的情情爱爱吗,究竟有谁能入他的眼,毕竟今生他连曲琳都不再在意了……
顾平林到主厅的时候段轻名已经等在那里了。
段轻名回头,便见到穿戴整齐的顾平林。
厚重刘海归到一侧,顾平林头束金紫高冠,身着鲜艳紫衣,外以黑色长袍沉沉压住,凌厉沉肃的面容更增添了内敛自律的气质。
段轻名失笑:“不过采药,小九,你这样是不是太隆重了一点。”
顾平林扬眉看他,段轻名一袭白衣,宽袍窄袖,洁白绢带随意束在脑后挽起青丝,犹如黑缎白花,将他衬得更加潇洒飘逸。
顾平林道:“不像你,倒像是去春游。”
段轻名大笑。
两人乘着灵心观备好的金雕,向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。西南方有山名丹凤,位极偏僻宁静之所,段轻名不知哪里来的路线,东绕西绕行了一段,见到藏于深林的村落才停下。
金雕在村落上空盘旋,房屋错落有序,街道上却空无一人。顾平林也觉得有些异样。两人在村头落地,将金雕收入袋中,往前行了几步,才见一老者从屋内走出,见了二人,忙拱手迎了上来,态度很是恭敬。
“原来是同行的大修来此,有所怠慢了。”
同行?难道还有其他人在此,顾平林暗自思忖,侧头看向段轻名。段轻名神色平常,好像未有所觉,见顾平林目光瞟过来,冲顾平林微微一笑。
老者自言身为此村村长,此村为岐鸣村,依丹凤山所建,村民祖辈久居于此,已有千百余年。
顾平林向老者道:“敢问方才您说同行之人。除我两人外,还有何人来过此地?”
老者讶然:“难道大修和方前的几位修者不是一起的?前几日已有一批修者来此,助力清除魔物,现在还在村内未走呢。”
顾平林细问之下,才知原委。原来此村本为安宁祥和的世外之所,日前却一直乌云笼罩、怪事连连,好几户人家接连重病,相继去世,死状离奇,仿佛丢魂索魄之症。全村正一筹莫展之际,恰有修真大派来此,查明原来村内藏有魔物作怪,残害人命,于是着手驱除。
此修真大派,正是玄冥派。
谢绝老者相送好意,顾平林沿着村内街道快步前行。
段轻名在身后跟上,悠悠叹道:“唉,难道这你也要怪我?”
顾平林转头,盯着段轻名:“难道不是你?”
“怎么又是我了?”段轻名无奈道,“难道就不能是巧合。顾小九,你认为我会未卜先知?”
两人出发之时,确实玄冥派应该还未来此。但说是巧合,也未免巧得离谱。
“堂堂段六公子人脉天下,想要查探点消息自然手到擒来。”
顾平林向段氏泄露段轻名九重纳元消息,使得段轻名有了段氏支撑。段轻名假借两人断袖谣言将段氏抛弃后,现下资源虽然受限,但凭他的能耐,搬弄点是非、搅动下人心也是简单。
“多谢夸奖。”段轻名顿了下,再道,“你如此激动,无非是因为曲琳。玄冥派弟子众多,又不是只有曲琳一人。”
顾平林方要辩驳,便听闻声音响动。
转角之处,一行人迎面过来。位于中间的少女,正是曲琳。
段轻名还真是乌鸦嘴。
顾平林不禁抿唇。
前世除了自己这个宿敌,段轻名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女人。步水寒死后,自己被仇恨蒙蔽,动了这个女人,酿成大错,惹怒段轻名,致使两人走上不死不休之路。
没想到此次重生,事情经历有了变化,段轻名对曲琳态度暖昧不明,曲琳却抛弃段轻名,喜欢上了自己。
虽因前世之事,顾平林对这个无辜受牵连之人怀有内疚,今生这样差错,顾平林不想再惹上这个麻烦,只想避而远之。
见到顾平林,众人态度各异。玄冥派子弟见是灵心派,内心鄙夷甚多,但碍于灵心派功法改良后崛起的实力,和颜飞秀侄女曲琳的面子,也不太好直接表露,表情有些精彩。
倒是曲琳完全不顾周遭环境,突然之间遇到顾平林,一时难掩惊喜之色,又勉强按耐住,有些羞涩地上前,“是顾师兄!顾师兄怎会在这里。”
有段时间未见,曲琳又长开了些,窈窕身形逐渐拔高,容貌越发秀丽,整个人显得愈发静雅脱俗,因见着顾平林,又焕发出少女才有的光采。
不待顾平林答话,段轻名率先走上前去。
“我也在这里啊,曲师妹眼中却只看得到顾师弟,看不到我了。”
曲琳急忙解释:“段公子。我刚准备向段公子见礼,还望段公子不要见怪……”
段轻名笑道:“曲师妹温婉可人,我又如何见怪,曲师妹无须与我这么见外才是。”
段轻名舌灿莲花,曲琳自然不是他的对手,几番对话下来,曲琳已被调侃地有些脸红,聊了一会才想起正事,望着顾平林道:“不知段师兄和顾师兄来此是要做什么?”
顾平林有意看段轻名如何回应,也不答话,只是看着段轻名。
段轻名道:“顾师弟来此,其实是受我所邀,前来找寻一味药材。”
曲琳果然好奇,顺口问道:“什么药材?”
段轻名似是不便说明,有些踌躇:“听闻前段时间此地起了震动,天现红云,似有灵物……”
顾平林听到这里,出声打断他:“曲姑娘,莫听段师兄胡言。步师兄中毒受伤,正缺几味药材,我们一路行来,才到这里。”
“什么,步师兄中了毒!”曲琳当下大惊。
顾平林安慰道:“现下步师兄已无大碍,正在灵心观休养。”
段轻名捏造震动之事,且话语含糊,就是故意诱导大家往传承方向联想,若玄冥派有人贪图百川老祖传承,自然会留下查探,自愿当段轻名试炼的垫脚石。
段轻名不过寥寥数语,又生出诸多事端。果然此人,一刻都忽视不得。
曲琳忧心步水寒伤势,定然会回返复命。步水寒被曲琳关心必然欣喜,到时自己再向步水寒提上几句,这事也就此揭过。至于其他玄冥派弟子,只能听天由命,祈祷他们找不出任何线索,在遇到段轻名之前就悻悻而归了。
玄冥派果然有人动了私心,其中一人刚才还对灵心派不屑一顾,此时趁顾平林询问曲琳魔物之事,向段轻名作礼道:“不知方才段六公子所提红云之事……”
顾平林那边已交谈完毕,站回了段轻名身边,他向曲琳道:“刚才我们已在此查探了一番,此处并没有什么灵物。我两人正准备离开此地,继续向西而行,还是早些找到药物,让步师兄早日康复得好。”
段轻名目的达成,也不再插手,只是嘴角勾着笑意,悠闲地立在原处看戏。
曲琳面露为难,似在思索是跟着顾平林采药,还是回去看望步水寒。她机巧伶俐,看了段轻名一眼,许是想到自己修为有限,不懂药理,留下也是徒增麻烦,于是当即道:“有劳两位师兄了。我们这边事情也已结束,那就先在此别过了。”
曲琳真是善解人意的人,难怪前世能得段轻名青眼。
外出的这群人中,以曲琳身份最高,她现下提议要走,众人也不敢有异议,于是一行人乘着金鹤,瞬时宛如一抹云霞,消失无影。
顾平林望着众人离开的方向,微皱眉头。
“段轻名,你当真满口谎言。”
“嗳,我一向为人真诚,所言句句属实,哪里是胡言。倒是顾师弟说起谎来,连眼睛都不眨一下,真心令我受教了。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顾平林收回目光,看向段轻名。“不若你生事。”
“有你看着,我能生什么事。”段轻名微嗤。他黑眸沉静无波,眼底却深沉似海,“没想到你在意曲琳到如此地步,处处维护她。”
顾平林感受到压迫气势,不由移开目光,“我非是护着她,我是为了步水寒和灵心派着想。”
“哦~”段轻名拖长语调,“是了,我差点忘了,还有你心爱的步师兄。我也是你师兄,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。”
“你还记得你是我师兄?”
“我如何不记得?”
“你在意过师门?”
“你又知道了,我不在意师门。”段轻名凑近,“顾平林,你真以为你是我腹中蛔虫,比我更了解我自己。”
了解对方的不一定是朋友,还有可能是宿敌。前世两人斗了一生直到死。顾平林便有这个自信,自己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他,了解前世的段轻名。
段轻名是个无心无情的天才妖怪,有没有灵心派,他都能创造出神级功法《补天诀》。相比玄冥派,灵心派更拖累了他的步伐,现在他有心玩乐,不至于对灵心派出手,可一旦他失了兴趣呢。步水寒、师父,甚至整个灵心派都能在他翻掌之间去死上一死。
现在此人却拿师门情谊来说话,有些可笑。
段轻名到底在意过谁,顾平林再清楚不过。
“不过,你说的也没错,这世上确实鲜有能入我眼的人和事。”
段轻名道,声音清冷,说出的话语狂傲,俨然当年巅峰绝艳的身影。
顾平林闻言犹疑了下,道:“也包括曲琳?”
段轻名微愣,眼睛遂是眯起,目光泛上了一层冷意,“嗯?我必须在意她吗?”
他将手搭上顾平林的肩,低声道:“容貌上她尚且不及你,她是有你这么有趣,还是剑术卓绝超群,值得我在意。或者说是我前世……”
温热的气息拂在顾平林耳边,冰冷的蛇类吐出了鲜红的毒信。
顾平林内心一凛,将段轻名的手挥开,面无表情道:“此种试探毫无意义。”
段轻名笑了,“哦,心虚了。”
“随你怎么解读。”
段轻名也不在意他的态度,他理了理衣衫,漫不经心道:“很简单,只要今生我对她出手……”
“段轻名!”顾平林果然发怒,“你我对局,无须牵扯到其他人。你答应过我。”
“看来你十分信任我。”段轻名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,那双狭眸温和如沉醉的春风,眼尾的粉色浓郁,似陌上桃花。
他伸手,拍了拍顾平林的脸,“放心,只要你能吸引我全部的注意,我自然不屑于他人。加油啊,顾小九。”
顾平林一眼望过去,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,如同前世一样。
段轻名将他当作消遣的玩物,就这样笑着毁灭了灵心派,彻底压垮、摧毁了他的道途。
但那是前世,今生的段轻名并不知情,顾平林也定然不会再让前世的噩梦重演。
压抑住升腾而起的杀意,顾平林撇开脸,岔开话题,“我们到底是来找什么?”
“到了,不就知道了。”
段轻名语气轻佻,靠近顾平林耳畔吹气。
顾平林知道段轻名有意激怒自己,却还是没法不在意,再也无法忍耐,反手就一掌打过去。
段轻名侧身闪避,笑着走远。
顾平林身形一闪,从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了。
“不是说走西边?”
段轻名负手,立于顾平林身侧。
两人并肩站在村头老者屋前。
那你怎么也回到了这里,顾平林扫了一眼段轻名,没有理会。精明如段轻名不可能没发觉问题。
顾平林径直走上前,敲对方的门。
老者开门,疑惑道:“大修们不是都离开了吗,怎么又回来了?还有何事指教?”
“想知道故事的原貌所以回来了。”
顾平林毫不留情,冷冷言道。
老者面容大变,战战兢兢跪倒在地,“大修饶命!饶命啊!”
其实村长所言并无问题,和曲琳那边的消息也无太大出入。玄冥派在附近发现魔物踪迹,于是派人过来清查,将魔物诛杀。
只是离魂索魄之症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催发。就算是玄冥派弟子,不过这么一小波人,想要对付一个高级魔物仍是困难。
真正的凶手应该早就逃之夭夭,或者葬身他处。
除了一切顺利到有点诡异外,还有最重要的一条线索。那就是自踏上此地,身负造化传承的顾平林就感受到了百川老祖遗留的痕迹。
段轻名说得没错,此地确实和造化洞府有所关联。
前世顾平林并不知晓西南方向的这个村落,想来是因为今生老祖机关被提前启动,造化洞府开放时间与节点产生了差异。
这个村落在前世不为人所知,就此埋没。但在今生既然被揭起,顾平林自要仔细探查一番。
此事顾平林有所觉察实属正常,但段轻名得到消息就很不寻常了。
他是真的收到地壳震动、天降灵物的消息,专为采药而来吗。
此处与造化洞府有关,真的只是个巧合?
在两人的注视下,老者哆哆嗦嗦地述说了详情。
此地本为闭世之所。某日,一年轻人误入谷中,敲开了村落的门扉,也打开了此处同外界的沟通之路。不日,此人自爆修者身份,坦言村内有妖物。因前段时间村内确实接连出现恶疾,老者不疑有他,如实相告。先祖曾在此地窥得祥云奇景,是以落户在此求百年平安。但最近却怪事频发。
修士道,此物虽是灵物,却并非护佑之兽,乃凶残之禽,专以勾魂。先前世道太平时上天还能压制,现下四处纷乱便妖性毕露。若能与村民联手合力捉之,分得的宝物一半交由村里处置。
老者起初不应,但见村民当真被勾魂而去,又见识到修士的神仙能为,不由又惊又羡,动了私心。
老者安排众人祈祷召唤,与此人联手将那禽兽引至绝境,欲擒拿捕捉,它突然兽性大发,将修士立毙掌下。
众人吓得不敢动弹。待一切落定,云雾散去,才见眼前哪有什么修士,散落的尸体化成了一群魔物鬼祟。众人方知上当,冲犯了神迹。可惜灵物飞升而去,留下众人自生自灭。有村民沿着修士所来之道前往外界求援,遇到玄冥修者,才有了后话。
众人自知犯错,颜面无存,呆在家中闭门不出,见到鸟类更是吓到胆战心惊,更不可能向他们吐实了。
知晓事情的经过,顾平林久难成言。
千年庇护,不过情恩义薄。
恐是荡魂山机关发动,灵物受了牵连,才被魔物钻了空子。只要魔物提前埋伏,在来之前就布下疑症,凭借话术,想让村民对灵物质疑也是轻而易举之事。
而此物,应该也正是段轻名来此的目的和药引了。
告别老者,两人按照老者所指方位向深林内部而行。一路上却是极为平常,莫说不存在什么大型邪物,就连毒藤等植物的影子都没有。
两人行了几个时辰,段轻名停下:“有阵法。”
顾平林飞掠而去。阵术是顾平林的长项。
穿过迷障结界,出现在眼前的是另外一副景象。
四周一片荒凉,林木衰败,天光昏暗。视野所及之处,是千仞立壁,望之目眩。
在这高耸的悬崖峭壁之上,漂浮着一团团浓厚黑雾,空中响起了一阵尖锐鸟鸣。随着羽翼振动的轰然声响,云雾之中所能窥视到的景象逐渐清晰。
赤色凤冠、燕形颔首、长蛇颈项,披鱼形鳞尾,覆五彩羽毛,赫然是神兽五凤之青鸾。
传言百川老祖破境之际,座下飞龙在应劫中爆体,老祖飞升而去,应龙不知所踪。现在看来,应龙爆体而生的,当是凤凰神鸟。不知何故,神鸟未随着老祖一同飞升,降于此处神隐。
只是这鸟黑云缠身,青目血色尽染,神态行止透着癫狂,显然已经误入魔障,难怪村内众人也吓到噤声。
一声长啸划空而过,鸾鸟发现闯入的两人踪迹,隔着长空扇动羽翼,掀起黑色气劲狂风,如降下漫天利刃。
名风剑入手,百千剑花对击而上,段轻名身上的悠闲神态一扫而空,全身笼罩凛然剑气,狭眸中闪烁起炙热光亮。
顾平林愕然,他居然是真的想要挑战神物!
看穿顾平林所思所想,段轻名冷声。
“神又如何?只要够强,神我也不放在眼里。”
仍是前世那个藐视万物的段轻名。这个妖孽,果真疯狂。
顾平林咬牙:“你是不在意,但我还不想陪你死。”
前世不论,现在两人不过化气境修为,段轻名想要与神兽相斗,简直是找死。
难怪他要玩弄人心,留下玄冥派作帮手,现在这种情况,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战力。
“来都来了,现在反悔也没用了。”段轻名望向长空,目光炽热。
白色繁复的剑花绽放,刹那间,段轻名已化作一把锋锐利剑,腾空而起,向着青鸾而去,犹如一只展翅的白鹤。
紫色剑光大盛,顾影剑飞鞘而出,携着顾平林一起飞升。
段轻名身处半空,剑气四溢下,长发与衣袍被烈风吹得乱舞,面对神兽,他并无畏惧,神色狂热,透露出难言的兴奋。
然而顾平林那一招剑光强盛,有名无实,只是用来迷惑对方而己,他御剑就走,毫不迟疑。
身后风声阵阵,段轻名身形狼狈,紧跟而来。
“嗯?顾九,你要逃走?”
“你疯了,我可没疯。”
“师父要是知道你如此不顾师门情义,临阵脱逃,还不知如何。”
“威胁无用,你有性命撑到回去再说。”顾平林觉察出不对劲,“你跑什么?”
逃跑的段轻名没什么,关键是他身后还跟着一只暴怒的青鸾。
顾平林那一剑杀伤力不强,却蕴含了充足的造化真气,同为老祖传承,应能唬住灵物一时半刻。但现在压根不是如此,鸾鸟在身后逼杀不断,攻击一次比一次猛烈。
两人不得不回身反击。
凌厉剑招砍在鸾鸟身上如同瘙痒,段轻名被追得略显支绌。他叹道:“唉,没了身负造化诀的师弟护我,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,自然要逃走。”
“你!”
段轻名根本就是故意!刚才故意激怒青鸾,现在趁势逃走,分明是他早就拟定的计划,要将鸾鸟引向村镇,用全村人消耗它的体力。运气好在途中还能遇上悄悄返回的玄冥派弟子。
所有人在他眼中,不过是可以随便利用、随意舍弃的工具,包括顾平林。
青鸾羽翼挥扇出强劲气流,尖利嘴喙吐出灼热阳炎,形势十分凶险。
段轻名紧紧跟着顾平林,引着鸾鸟,像放一只巨形风筝。
“顾平林,”段轻名声音响在身侧,“刚才你不愿让我留下玄冥派,现在你又开始怕死。”
他轻巧回身,嘴角勾起。上百剑花飞旋而出,乘着剑风向后袭去。
“那群愚蠢之辈,就真的值得你救?”
顾平林早就习惯段轻名的挑拨,并不动摇,他阴沉着脸一路前行。快到一处时,段轻名突然欺近,猛地拉开顾平林。
“小心,前面有阵法。”
顾平林轻松躲过段轻名的手。
“你干什么!”
“哦,原来是你设的剑阵,误判而已,何必生气。”
那人引着青鸾从旁绕过,脸上仍是笑得从容,一派春风,令人生厌。
设下的剑阵没能如期发挥作用,鸾鸟无视结界,向着村镇方向而去。
顾平林内心渐冷。
此处原先设有两道结界,一为入阵迷障,一为出阵禁制。
顾平林打开入阵迷障采用的是瞬时突破,待两人踏入后通道便封,设下剑阵本是顺带。
破开入阵之时,他一心顾虑段轻名从中作手,时间上多有仓促,临走之机才将出阵结界打出一道缺口。
他此举本意为两人留下退路。
如今想来这点也被段轻名料中并加以利用,他故意不动顾平林在意的迷障结界,反而改向破除出阵禁制,引鸾鸟向外而出。
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。
现在青鸾入魔,盛怒下恐怕不止此处,连外界也会殃及。
念及此,事不宜迟,顾平林转身就往回而行。
段轻名护防已有些薄弱,只怕是要力空气竭,见顾平林回返,他仍不为所动,勉力支撑着引导鸾鸟一路向前。
只是那神态很难判断他是不是又在伪装。
只身回到崖边,顾平林举剑就向崖上砍去。接连砍了五剑,顾平林才听到一声清越高吟,激怒的青鸟骤然回返,愤怒的焰火直射而来。
那几剑已经耗空顾平林气力,他不及回防,一道白色剑光从金色火焰中稳稳穿过,将火焰打散。
白色身影袭来,他被抓住手腕闪躲进壁上裂开的缝隙。
进了洞穴,段轻名看向顾平林。
低沉的气压仿佛错觉。
不过须臾,那眉间又漾起轻柔温和的笑意。
“师弟,你想要留下和我并肩作战何不早说,白白看我忙活这么一场。”
顾平林低哼一声,不予理会。两人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,谁死了另一个人也不能活着出去。
段轻名弯起唇角,观视暂容两人的方寸之地,饶有兴致道:“原来这就是你的后招。”
若非造化传承,一般人确实很难发现这个隐蔽地点。
顾平林道:“我自有分寸,毕竟我还不想和你死在这里。”
段轻名失笑:“原来如此。”
他目光悠远,望向迷失了方向的鸾鸟。
“但和你一起殉情,听起来好像也很有趣。”
段轻名说出的话语乘风而逝,显得有些飘渺。
嗯?段轻名心高气傲,我行我素,前世他应该已经得道高升,远离了这人间俗世,现在却言及生死,令顾平林产生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。
这样的人,也会有形神俱灭之时吗。
只是自己终究是看不到了。无论最后这个人如何兴风作浪,走向了何种结局,自己却是早就自爆而死,迈向了人生终点,短暂的道途戛然而止。
苦涩不及成形,顾平林复又重新振作。前世又如何,他还有今生,还有能跟上并且超越段轻名的机会,只要破除段轻名这个执念,定可成就大道。
不等他再想,段轻名已经跃走,耀眼白光从半空沉沉劈下,简单一剑变幻出无数繁密招式,将空间撕裂成两半。
飞鸿影下。
趋于完善的顾影剑法威力巨大,鸾鸟也被震得惊出长鸣。
没有留给顾平林太多追思的时间,此地只是暂开的空间,即将闭合。顾平林一跃而起,配合出手。
顾影剑紫色剑芒没入白光之中,没有退路的两人合作无间,昔日交锋多次的顾影与名风配合默契,仿佛天生适合携手退敌。
神兽就算入了魔障仍是强悍,两人招式再妙也只是化气修为,对上灵物力有不逮,只能伤及皮毛。
鸾鸟头顶凤冠乘着水气,口中喷吐烈焰,尖锐利爪硬如玄铁,两人被强势压制,再添新伤。
段轻名扬手再出,剑境铺陈开来,剑光流窜不息,将青鸾重重包裹,黑色雾气被剑气振散。正是顾影剑法名招“云中雁影”。
顾平林一记“乱花迷蝶”送出,千百剑花纷飞而往,阵气推剑、剑气催花,一时漫花迷眼,将鸾鸟吞没。
段轻名名风在手,全身冷冽,语气满是嘲讽:“只有强者才能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间,弱者只有被任意摆弄的命运。因为在意弱者而堕入魔道,是为愚蠢。”
青鸾本为灵物,不至于堕落至此。老者说法有所保留,众人当初不知对青鸾使了什么恶毒咒术,才使它方阵大乱、迷失心智。
段轻名将青鸾引开,也是有意助其完全释放怒气。
想起段轻名的作风,顾平林皱眉:“你若是够强,那就一个人对付。用他人当挡箭牌,你所谓的强者也不过如此。”
“挫劣的激将无用。有资源不用才是愚蠢。”
段轻名也不在意,淡声道。
他抬头看着顾平林以阵入剑的招式,眼中难掩赞赏之色。
顾平林心中五味杂陈。
弱者,谁才是弱者?
前世的他在修为、算计上一败涂地,何尝不是段轻名口中的弱者。
今生顾平林以宿敌之争邀段轻名入局,是占了造化诀先机,难保以后情况。
顾平林道:“你就没有想过,我也是蠢人之一?”
“哦?”段轻名侧身看他,“你倒确实愚蠢,眼中纷杂太多,不如专心我一人。只有我才够强,能与你一同立于顶峰。”
顾平林嘴角抽动,哑口无言,划出一记剑招。
段轻名口中的蠢鸟却是破阵而出,青眼瞪如铜铃,戾气铺盖全身,向天一声怒鸣,以钩爪为盾,以嘴齿为攻,以尾羽为辅,向两人击来。
凌厉的攻势击打在两人身上,带来强势的级别压制,白紫剑花齐绽,艰难破空飞出。
与青鸾周旋片刻,在力空之际,顾平林一剑划穿崖壁,两人同时落上回气。
“将造化真气借我。”
段轻名喘着气,似笑非笑地看了顾平林一眼。
这次顾平林先出,造化诀运于掌心,天地灵气汇集而来,流传于顾影剑中。顾影紫芒精粹,暖红光泽浮游,雄浑、温和的气流从剑端催发。
顾平林一式“凤起南山”得心应手,造化真气运转自如。
段轻名将手搭上顾平林肩膀。紧接着,一股霸道、强力的补天真气汇入,贯穿顾平林全身,从顾影剑融入造化真气之中。
顾平林一愣。
与上次相比,段轻名这次的补天真气强盛了许多,因为吸收了阎森魂剑流的精纯特点,稳定中又不乏锐利,整个气流浓缩成一把利剑,偕同造化真气一起袭向鸾鸟。
正好弥补了造化真气深沉却不够犀利之处。
才几天不见,段轻名已将补天神诀完善至此!
两个神级功法的强势联合,终于将神物的防壁打开了一道缺口。
两道真气直达中心,然后化作浓密剑光笼罩开来,将鸾鸟身形紧紧捆缚,陷入狂态的青鸾凤冠震颤不止,仰颈高鸣。
受神物哀恸影响,天空顿时红云涌聚、电闪雷鸣,地面飞沙走石,一片混沌。
鸾鸟没入了意识深渊,灵识与魔祟产生了剧烈挣扎。
烈烈狂风拍打在顾平林脸上,掀起他的黑紫长衫。
他立于天地之间,被神物的挣动感染,蓦地感受到一阵撕心之痛,不由向后退了一步。
肩上力道加重,锋锐的补天真气复又涌入。
“别动。”
段轻名清冷的声音贴着顾平林响起,磁性低沉。
温热的气流拂过顾平林的耳垂。
两人离得太近,顾平林心神一颤,顿时觉得万分不自在,想要避开。
但立马他就无暇他顾,在段轻名稳如磐丝的气劲中,他捕捉到了一丝独特的真气,比起深沉的补天真气更显尖锐,称得上阴毒,正是以前感受过的那股煞气。
段轻名在借补天真气唤醒鸾鸟的灵识,不对,他真正在做的是,以真气勾动灵物的神魂!
顾平林骇然。
这个妖怪,以自己的神魂为系,伸出了细长游丝,妄图将鸾鸟内部的神识勾走。
生灵有三魂七魄,三魂分为爽灵、胎光及幽精,各司其职。因魔气作祟,青鸾的爽灵本已过剩,在顾平林的造化真气催生下,胎光才逐渐浮出,如今段轻名以神魂之力恶意牵动幽精,就是为了使青鸾三魂失衡,陷入自毁。
但强行引导神魂乃逆天之行,有着极大的风险。任段轻名魂魄如何强大,稍有不慎,也会陷入神识错乱,走向自我毁灭。
顾平林回身,与段轻名几近贴面,更能将段轻名现状一收眼底。
只见段轻名神态疯狂,眼尾红色血亮入鬓,整个人妖气四溢。
前有狼,后有虎。顾平林造化真气不能收。
他脸色一变,低喝:“段轻名!”
同时,分出一股清润之气倒行而上。
段轻名眸色微闪,目光落在顾平林脸上。
顾平林神识中那丝醇厚气息闯入,似牵引细绳、导航微光,从遥远彼端稳稳地拉住了段轻名。
段轻名体内原先狂躁动荡的狠辣煞气平息大半。
正在此时,青鸾一声泣血长啸,却是突破双重桎梏,飞冲上天。
顾平林与段轻名双双被震飞。
胸口剧痛,顾平林扭头吐出一口血,却见鸾鸟从天而降,以难挡之势抓向坠落的段轻名。
段轻名受伤只会更重,形势千钧一发。
刻不容缓之际,顾平林全身气力再提,直扑段轻名。
熊熊烈焰从顾平林眼侧扫过,他眼前、耳中一片白茫,排山倒海的气劲撞倒在他身上。
顾平林忽而闭目再开,眼中光芒闪耀,造化真气充盈全身,身周水雾缭绕、焰火翻腾,强大法阵携着剑气一齐迸发,击向青鸾。
生死一瞬,顾平林临阵悟招“游龙戏凤”。将天地五行阵法融入真气并入剑中,仿若鸾鸟一手乘水、一手捏焰,其中剑阵澎湃如水似火,将鸾鸟打得措手不及,翻飞百米。
突然,一阵压迫之感从顾平林身后升起。瞬时暗沉剑境笼罩,强盛剑意铺陈,令人动弹不得,心生恐惧。
冰火没入暗色,气躁浮动的漫天杀意中唯独现出一丝光亮,漂浮在粼粼水波之上,然后这丝光亮由少渐多,逐渐汇成绵密杀网,丝丝是光、寸寸是剑,将沧海搅得激荡奔流,璀璨生辉,直至白茫一片。
在这亮如白昼的辉煌剑芒中,段轻名一身白衣凌空乍现,犹如惊天之凤,直击鸾鸟。
是顾平林从未见过、段轻名悟得的新招!
剑境散去,视线恢复,绿色林被恢复如常,鸟类躯体急速坠落。
顾平林刚悟出的新招转瞬又被段轻名超越,果然此人该是天生的剑修。
些微的不甘一闪即逝,顾平林飞身,追着青鸾而下。
原先被隐藏的壁间山洞已完全打开,段轻名纵身一跃,潜入洞中。
顾平林归来之时段轻名已经换了一身新裳。
他身着惯常爱穿的白色长袍,宽阔袖口绣有细碎红花,束发缎带也换成了相应的朱色,与红色眼尾互相映衬。
先前握剑的冰冷神态全部褪去,出现在顾平林眼前的,又是那个闲情适意、柔风满面的贵公子。
此人洁癖甚重,顾平林习以为常,只是出言嘲讽道:“师兄倒是进来得够快。”
段轻名道:“不然岂不是要被你关在外面?”
顾平林笑了下,没有反驳。
他举步向前,段轻名在后。才走了两步,身后掌风迅疾袭来,两人转瞬交手数招。
段轻名声音响起:“受伤了?”
然后紧接着一声:“是毒?让我看看。”
顾平林装得再若无其事,也避不开他的耳目。
顾平林制住段轻名的手,冷冷道:“顾好你自己。”
两人拳脚功夫并未间断,段轻名修为在先,纵然顾平林不遑多让,也被压得反身连退数步。
“顾九,你在关心我。”靠近的段轻名微微眯眼,“刚才,你是在救我?”
顾平林回道:“深渊你救我一次,现在我们两清。”
段轻名身上那股煞气是因他机缘而起,才无端步入危险境地,差点失了性命。顾平林当初冲过去之时虽未深思,现在想来,补偿他一次又如何。
顾平林后背抵上山壁,段轻名不再相逼,向后从容退开。
“就因为这样?”段轻名失笑,“呵,你以为我需要你救,还是需要你还。”
那双眼仍是妖魅,带着莫名的邪气。
因为骤然提力,顾平林方才受到火焰冲撞的伤处再度恶化,需要用造化真气消化冲散。
顾平林卸去力道,盘腿坐下:“我并不管你需不需要。毕竟你我现在还是友爱的师兄弟,我也不能真的看着你去送死。”
“还是保护好你自己比较重要,现在的你对我而言不过是累赘、负担。”段轻名双眼含着笑意,只是眼底满是冷酷和残忍,“顾平林。没了性命,什么灵心派,什么道途,一切都是白搭。”
顾平林视线有些模糊,逐渐看不清眼前居高临下的白色身影。身前人温和的面容下,吐出的话语凉薄,恍如前世。
没了性命?
是啊,他可不是早就没了性命?
顾平林平静地道:“嗯。所以你不用管我,先行前往吧。”
“小九。”
段轻名手伸过来。
嗯?顾平林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打开,怒道:“你要施舍我?”
段轻名背过身去。“你要这么理解,也可以。”
顾平林扬唇,冷笑:“段轻名,你我可是对手。施舍对手,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。”
段轻名有他的骄傲,顾平林同样也有。
“你认为我在施舍你?”段轻名果然皱眉,“我确实只承认旗鼓相当的对手。”
落入下风的失败者自然没有与他并肩的资格。
“但你这样说……”段轻名笑道,“是不是又是在故意激我,激我早日放弃你。”
顾平林面不改色:“你要这么理解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段轻名大笑:“顾小九,你还真是可爱。你越是这样,我对你越有兴趣了怎么办。”
顾平林不想再搭理他。受毒素催发,他头部也跟着昏沉起来,只得闭上眼睛,沉入黑暗。
面前的人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坐了半个时辰,往日凌厉的面容就算陷入昏迷仍是严肃,紧抿的唇轻启。
“……师兄。”
是梦中的呓语。
多年来两人共处一室,甚至同床共枕。顾平林对他防备甚深,就算入睡也从来不会说梦话。
此时他不知有何际遇,心防松动,才能吐出这只言片语。
段轻名觉得有意思,蹲下来看着顾平林面孔,确认他并未真正醒来。
然后,段轻名倾身凑近,话语带着难言的蛊惑:“哪个师兄?”
“段轻名。”
倏而从顾平林口中听到自己名字,段轻名神色异样。他嘴角微噙笑意,若有所思。
而被困梦魇的顾平林就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轻松了。
这场梦,对他来说,也许是噩梦。
鸾鸟一爪抓向段轻名,顾平林却是来迟一步。
火焰将段轻名身体烧伤,段轻名前胸后背更是直接承受了利爪抓挠,血肉模糊,还在不断向外冒出新的血液。
眼前的人被血液浸了个透,只剩下满目的红色。
顾平林身体僵硬,良久才俯下身去,想要抱起段轻名,竟无从下手。
他从未想过,段轻名会以这样的姿态死在他面前。
两人斗了两世,若说毫无感情,能坦然面对他的死亡那是谎言。也许是今世师兄弟游戏玩得真诚,他不免投入感情,也许是他执念两生,不能轻易说放就放。
顾平林嘴唇嗫嚅几声,只道得一句:“段轻名……”
段轻名仍是那般悠然神态,他看着顾平林,笑容温和:“……我死了你不正求之不得?终于,……不用再提防我了。”
他边说话边咳血,声音渐轻。
望着对方带笑的眼睛,顾平林突然怒气大盛。
我还在,我还没有赢过你,你怎么能就这么一个人死了!
还死在这里!段轻名!
顾平林按住对方胸口,造化真气源源不断地传入。
段轻名摇摇头,叹气:“唉,都欢喜到落泪了吗,好歹我们也是师兄弟。”
顾平林怔住,自己流泪了吗?
眼角有些冰凉,是段轻名的手指抚在眼睫上。只是那手指比冰还冷,像没有温度的蛇。
“唉,顾小九,你真是……”
若无其事的笑容,逐渐湮没的叹息。
再多的造化真气输送过去,抵达的也是一片虚无……
怀中的身躯慢慢变得冰冷,再也不能给出回应……
顾平林默然坐着,眼睛没有焦距。
段轻名身上的血色一点点暗沉、干涸,翻腾出来的腹肠散乱在地上。
你的结局还真是凄惨啊,段轻名。
顾平林茫然想到。
是啊,段轻名不在了,自己终于可以放宽心了,再也不用担心这个人会威胁到灵心派,也可以放下执念,走上大道。可是这荒凉落寞的内心是怎么回事。
“如果你不在了,那我就去找寻……”
“没有你的世界,太寂寞了……寂寞得可怕。”
遥远的叹息穿越轮回,从前世到今生,响彻在心底。
“雁书不到,蝶梦无凭……。”
长夜漫漫,世上无你,何等寂寞……
寂寞吗,痛苦吗,……跨越成百上千年的光阴,偌大的修真世界,浩淼的天地之间,只剩自己孤身一人,痛彻心扉。
眼前也模糊起来,到处都是血液的红色。
他仰面倒在地上,内脏翻搅而出,传来锥心之痛。只是这痛苦相比于精神上的折磨,又算得了什么。
我还没有赢,怎么能倒在这里!顾平林咬牙,心有不甘。
“无你的时间,太寂寞了啊……”
耳边传来轻叹。顾平林艰难回头,眼前的事物不甚清晰,只能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背影。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,意识即将消散而去,却感受到了一股深切的悲凉。
以后的路,这个寂寞入髓的人又要如何走下去。
意识朦胧间,那份伤心好像不是属于自己的,身体也不是属于自己的。
但那个人转身离去,并没有回头。……是真的不曾回头吗。
伸出的手再也抓不住了,时光,还有过去。
迷蒙之中,手指被另一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,唇上传来温润的触感。冷,是森森的冷意,令他如坠冰窟;热,是烧灼的火,要将他全身焚尽。
一颗冰冷的珠子被舌尖抵过,滑入他的口中。
……
顾平林猛然惊醒。
毒素渐渐散去,视野逐步清晰,慢慢显露出昏暗的山洞地貌。
他仍然端坐在原先的山洞里,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。
心脏在体内砰砰跳动,无比鲜活地昭示着他仍然存活的事实,只是那揪心的痛楚长久地沉淀在心间,无比地真实。
而顾平林的手,紧紧地抓着段轻名的手。
段轻名也未避开,他嘴角笑意浅淡,看了眼顾平林握着自己的指尖。
顾平林额间冒着冷汗,他仔细地盯着段轻名,像是在确认什么。直到那熟悉的黑眸中,又荡漾起水纹一样的笑意,段轻名勾起唇角:“握够了没有?”
手指在顾平林手背上暖昧地抚了一下。
顾平林一怔,将段轻名的手甩开,低哑着声音道:“你还在?”
段轻名没有回答,反是问道:“你做梦了?”
他轻叹一声:“刚才你被鸾鸟勾魂,说出的梦话,当真……引人遐想。”
他故意拖长音调,脸上已恢复成那漫不经心的表情,眼中显现不出更多的情绪,更看不出真假。
自己,刚才真的有说什么了吗?还是这不过又是段轻名的逢场作戏,趁机试探。
顾平林沉着脸,道:“你错失了一个绝好机会。”
“你又怀疑我,”段轻名无奈叹道,“虽然比不得步水寒,但我们可是友爱的师兄弟啊。我怎么舍得留你一人,又怎么会害你。”
段轻名眼神故意停留在顾平林手上。
顾平林不为所动。
前方的道路危险未知,没有自己的造化之力,等同于失去最强助力。段轻名未必想丢下他,一个人冒险前行。
这也是段轻名邀请自己来此的理由,就是想借助他的造化真气达到自身的目的。
动荡的心绪收拾完毕,顾平林正要坐起,突而灵光一闪,他立马坐定。
长久滞涩、不曾松动的丹田周围盘旋着一股细若游丝的气劲。顾平林即刻抓住它,向丹田深处发起猛烈进攻。
那丝气力虽弱但稳,循了裂开的细微缝隙,向着筋脉一股作气冲去。
如是不断冲击,过了许久,沉寂己久的丹田传来清脆的碎裂声,阻塞已久的关口被强行突破!
顾平林化气境界再入一层!
他双眸锐利,脸上扬起兴奋的神采,整个人都热血沸腾起来,瞬时光彩照人。
段轻名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:“恭喜师弟再进一步。”
顾平林全身轻盈,好像换骨移髓一般通体舒畅,不由心情大好,也懒得探究段轻名这句道贺是真心还是假意。
他拂衣站起,轻快道:“走吧。”
鸾鸟失势,被封的山洞完全显现出来,里面的植被也恢复了生机。
内壁灵石汇聚,闪烁发亮,内里药草云集,稀罕灵物丛生。顾平林一路采集,就算他见多识广,也不由觉得此地确实值得一探。
段轻名两袖清风,足不染尘,对珍惜药草也不屑一顾,只管径直前行,或许是一心为了更深处的那物。
走了一段,似是闲聊,段轻名问道:“刚才你那一招是何招?”
指的正是顾平林刚才生死顿悟的那式五行之招。
顾平林答:“游龙戏凤。”
段轻名细细体会了半刻,由衷称赞道:“确是好招。”
以阵入剑说起来简单,但做起来其实很难。
是以大家都能想到以阵法入剑道,但真正付诸行动完成招式的剑修少之有少。就算顾平林这样的阵法高手,也是豁尽一世之力,苦心钻研,才得一招“乱花迷蝶”。
顾平林此时临阵悟招,虽是随机应变的偶然之举,但也是先前苦死冥想,深思熟虑过数次融合阵术、真气、剑道的结果。正是有了前面的诸多经验累积,在见到鸾鸟使用相克两物的进攻方式后,他才灵感乍现,悟出最终招式。
此招能得段轻名赞赏,顾平林并不意外。
他坦然接下,也真心感叹:“你那招也是精妙。”
哦?段轻名止步。
他回过身来,笑意盈盈地看着顾平林,双眸在灵石闪烁间燃起了丝缕光亮,犹如黑曜石般清透。
“顾盼凤影,”段轻名停了一下,再道,“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?”
前世顾平林未曾见过此招,并不知道这个招式的名称,想来这招应该也是段轻名临时所创。
“倒也贴切。”
顾平林如实评价。
黑暗剑境中的缕缕光亮仍清晰可见,段轻名那白袍飘飞的身形,顾盼间如风中凤影,流连生辉,确实令人难以忘怀。
段轻名那招应该也融合了神魂之力,在华丽的顾影剑法中揉入了细而锐的强劲之势,虽利但稳,虽细但繁,非常适合他现今补天神诀的发挥,堪称精妙绝伦。
这就是他视为宿敌的段轻名,天下第一剑修,当之无愧的天才!
段轻名伸手撩拨起顾平林的额前刘海,跟着笑道:“我也觉得此招,十分美妙。”
纵然段轻名新招确实绝妙,力高顾平林一筹,但顾平林那招也并非可以轻视之物,段轻名在他面前如此显摆嘚瑟,也未免太过。
驱散那分恼怒,顾平林回归正题:“你来此到底是要寻何物?”
段轻名转身向前,随口道:“凤凰泪。”
古语有云,鲛人泣泪成珠,其珠能明双目,是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,亦是制药良材。
但是顾平林从未听闻凤凰眼泪能有什么奇效,当然,世上也鲜有人得缘能见凤凰神鸟。
知道顾平林在想什么,段轻名再道:“凤凰勾魂传说由来已久,凤凰泪致幻天下一绝。”
长夜之毒乃神识之毒。方才顾平林被凤凰火焰毒伤,也亲身感受了一把凤凰能为,倒也不怀疑段轻名的说法,只是疑惑道:“如何获得?”
刚才段轻名可是毫不留情地就将青鸾击杀。
“你不知道凤凰是一对?”段轻名侧过脸来,眼神有些微妙,“此地有一凤一鸾,好像还是一对情鸟。”
鸾鸟入魔之前,犹然记得设下出阵结界保全村内众人,不难猜测刚才壁间结界也是青鸾设下的封印,以防自己误闯其中伤了凤鸟。
却也正因如此,双鸟两相阻隔,不得再见。
段轻名调笑道:“你说,我把青鸾杀了,凤鸟会不会伤心欲绝,泣然落泪?”
顾平林接道:“我又如何得知。”
“你言我生性凉薄,体会不到这人间真情,我自然不知道这眼泪的滋味。”段轻名戏谑道,“但小九你重情重义,对这世间爱得深沉,想必更能堪破这情关。”
面对调侃,顾平林一口回绝:“师兄过虑了。”
他一心牵系大道,心中又何尝有情,怎能有情。
段轻名笑了一声,也没有再言。
两人如此再走了半个时辰,前方光线渐渐昏暗,灵石减少,植被稀疏,刮起了大风,又陷入了初见鸾鸟时的荒凉情景。
想必凤鸟就在前方不远。
顺着风声,段轻名的声音遥遥传来。
“你知道长夜的意思吗?”
今生段轻名并未提前悟得长夜,长夜之名出自顾平林之口。
现下段轻名突然问起,顾平林有些不明所以。
“长眠不醒?”
“是啊,”身前那人一声喟然长叹,“做了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。”
身前人白衣轻拂,叹息融入风中消散而去,带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寂寥。
前世顾平林因为段轻名,也对长夜有过研究。但他不如段轻名对毒物这么精通,只知长夜是附在人的灵识上蔓延,中了此毒后灵识便被毒物完全吞噬,犹如跌进漫漫长夜,再也不会醒来,与死亡无异。
如今段轻名突然感伤,顾平林想起梦中听见的话,正要开口。
段轻名忽道:“诶,你说,残缺的步水寒梦到了什么?会是曲琳吗?”
言语间颇有促狭,有意激怒于他。
顾平林冷静道:“也许吧。我又不是步师兄,自然不知。”
此人果然是在做戏。
自己刚才轻易上当,居然认为这个冷血无情的人也会感伤?
传言凤凰饮醴泉宿风穴,果不为虚。
两人越是向前风象越盛,到了后期飓风已如刀刃。顾平林与段轻名两部神级功法护身都走得艰难,更不用说寻常人,恐怕行至中途就要被挫骨扬灰。
两人到达洞口,洞口上亦覆有一层结界。
强风不受影响,穿透结界灌出。
顾平林和段轻名相视一眼,两人一人一掌放在结界上。
随着造化真气催发,结界慢慢豁开一条缝隙,越扩越大,直到能容两人通过。
狂风被扔在身后,眼前风止云散,豁然开朗。
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开阔空间,地界正中生有一株梧桐高木。梧桐枯萎的顶端枝桠上,可见香料木枝筑就的巢穴,当是凤鸟栖息之所。
只是这方空间荒凉无物,梧桐树也萎靡不振,如将死之相。
两人翻身跃上树巅一看才知,巢穴表面覆有一层厚重桃胶,将穴中所有气孔都堵死,难怪刚才就连顾平林也都觉察不出一丝灵气。
段轻名向旁让开一步,向着顾平林作礼道:“师兄请。”
顾平林也不退让,举掌就按在巢穴上。
幸得此穴似是刚封不久,随着造化真气逐步加强,不出片刻,一个气孔便爆裂而出。顾平林持续注力,巢穴上现出丝丝裂痕。
两人刚朝下方避开,就听骤然响起一声高昂鸣啼,一六尺长鸟张翅破出,冲入云霄。
此鸟麟前鹿后,蛇头鱼尾,龙文龟背,与刚才所见鸾鸟如出一辙。只是鸾鸟五羽多为青色,此鸟多为赤色,乃凤凰之首——赤凤。
赤凤震颤羽翼便刮起巨风骇浪,它在空中飞旋一阵,才落于梧桐之上。
一双赤目自上而下斜睨而来,竟带着难以直视的威压。
段轻名从怀中抽出一尾细长青羽,轻描淡写道:“青鸾已死,不知凤鸟作何感想?”
凤凰尾羽乃凤中灵力最盛之处,尾羽既现,鸾鸟结局当是可知。
此人言语直截了当,毫无修饰,显然从未将神物放在眼内,可谓狂妄至极。
凤鸟见之,引颈长鸣,发怒跃起,从空中直击而下。
一阵强光闪过,赤凤被劲力向后拉扯,重坠巢穴之中。
两道阵法同时生效,将凤鸟重又困住。
凤凰巢穴是此处灵眼,覆于其上的禁制仍未完全消失,正是最好的设阵地点。
顾平林能想到,段轻名自然也想得到。
顾平林也不意外,只是挑眉道:“赤凤也并未落泪啊。”
“嗯?”段轻名却是一掌就朝顾平林劈来,他眼神闪烁不定:“你没有杀死青鸾。”
“啊,抱歉,”顾平林侧身避开,抬掌反击过去,“我几时说过要杀它?”
“就为了与我置气?”
鸾鸟全身上下都是宝物,多少修者梦寐以求而不得,顾平林却白白放过。
“这样就会气着你?”顾平林反而笑了,“段轻名,你太高看你自己,也太高估我了。救它的非是我,是岐鸣村全村人。”
顾平林有所防备,提前运起造化真气,顿时两人双手互制,双腿相缠,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。
顾平林睁大眼睛,看向段轻名眼底,继而嘲讽道:“你看,纵使一界凡人,你眼中蝼蚁,心念所至,亦能憾树。”
段轻名看着他,手上之劲不松:“你说是,那就是吧。”
没有顾平林的造化真气相助,鸾鸟重伤之下能够恢复?而且就算全村人合力救下鸾鸟,又能说明什么,当初背弃过它的人,又是谁。
他们的所作所为,不过是愚人负罪后的自受之举。
段轻名的想法顾平林岂会不知,只是顾平林并不认同,甚至有心想去劝解他。
劝这个冷血之人能够生出一丝温情,重新看待这个世间。
然后再度掀起修真界的滔天巨浪?
顾平林兀自心惊。
段轻名不知顾平林心中骇浪,反是淡声问道:“鸾鸟不死,你以为我们打得过双凤?”
顾平林手下再压一分:“现在你突然开始怕死了,刚才找死的劲呢?”
“我倒是不怕,只是怕师弟真与我在此处殉情,丢了面子。”
段轻名此次出来,他的眼线必然知情,他若迟迟不归,定会引人疑窦。段家本对顾平林误会至深,此事若再传言出去,灵心派声誉也会大受影响。
自己身死是小,只怕灵心派又会和上世一样,受到诸多针对,就此一蹶不振。
一切皆因他而起,顾平林咬牙切齿:“段轻名!”
“不过,在此之前,”段轻名慢悠悠地道,“你先看看周围,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我动手?”
凤鸟在不远之处挣扎不已,掀起的气劲已波及到两人,双重阵法更是摇摇欲坠,情况确实危急,不容两人在此缠斗。
明明最先动手的是段轻名。
顾平林咬牙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开口道:“三。”
段轻名指出:“彼此间既然互不信任,此方法并不有效。”
顾平林反问:“那你要如何?”
段轻名忽而舒眉,微笑。
但不待他有所动作,突闻一声惊天泣鸣,青鸾已从外闯入,恰逢赤凤阵法崩解,两鸟相聚,空间异动。
顾平林借机与段轻名分开。
鸾凤合鸣,百鸟朝仪。
霎时山地崩毁,空间翻覆。
崖壁洞穴坍塌,露出广袤的碧洗天空,荒无之景面貌大变。
在充沛的灵力冲击下,花鸟虫鱼竞相生长繁衍,梧桐枯木抽出新枝,转瞬枝繁叶茂,冠入云霄,难见其顶。
鸾鸟与凤鸟相绕而飞,成对长啸,苍穹祥云汇聚,红光大盛。
未曾想到能观视到如此艳丽情景,就算是段轻名,也不禁微感震惊,目光炽亮。
顾平林凝望着空中飞翔的双鸟,亦是惊讶难言,因窥视到神界的凤毛麟角,内心澎湃不已。
但见两鸟交颈互绕,紧密相拥,难掩亲近之色,遂是喜极而泣。
段轻名飞身而起,不偏不倚,正好将凤凰神泪收入囊中。
顾平林:“……”
非是生离死别,欢喜之情,何尝不令人落泪而往。
不多时,百鸟散去,鸾凤偎依,从梧桐之上睥睨而下。
赤凤颈首一弯,反啄自身,竟从绚烂彩羽中啄下最长的那根赤凤尾羽,从天而落,衔着那片赤羽向着顾平林飞来。
然后,两鸟又引颈长歌,绕着两人盘旋飞绕了数圈,终是一冲腾霄,再也不见踪影。
满天云霞逐渐消散,梧桐树木恢复如初,瑰丽景象也渐相沉寂。
只是那清越高昂的声音仍萦绕在耳畔,手中握着的尾羽仍清晰有感,双凤环绕时强盛造化真气碾压而过的惊心仍难以平复,提醒着刚才神迹显现的事实。
倘若真正修成大道,步入云巅之后,又会看见何种奇景?
……
良久,顾平林才回过神来。
“并非生死相隔,才能有悲伤之泪。失得复得,亦有喜悦之泪。”望着长空,顾平林道。言至此处,他微微侧身,看向段轻名,“现在,你认为如何?”
大道无情。大道真的无情,无情无心的段轻名才更适合破境飞升吗?
段轻名没有答话,他抬眼沉默。
然后忽而压近,手指覆上了顾平林的眼睫,压向他的唇。
顾平林眼前一片漆黑,唇上传来了奇妙的触感,冰凉,又带了些淡淡的温热,好似毒蛇伸长红信的亲昵。
顾平林一惊,猛地推开段轻名,冷声道:“你做什么?”
对面那双黑眸沉静安然,没有笑意,也没有虚伪。
段轻名道:“其实也并非凤凰之泪不可,制作者的眼泪也可以。”
冰凉的手指缓缓拂过眼睫,然后离开。
那留连的感觉与顾平林梦中所感竟有几分相似。
段轻名却没有再说下去,反是笑了下:“……顾九,真想看看你落泪的模样。你的泪,又是何等滋味。”
顾平林怔住,前世没有凤凰这一出,段轻名却成功制作出了长夜,又是用的什么原料。
这个妖怪,也会有眼泪吗。
还是这个人满嘴谎言,这句话,也不过是他所开的诸多玩笑之一。
无论到底是什么,顾平林道:“那要叫你失望了,我不会流泪,更不会为你而流。”
哈。
段轻名轻笑:“以后的事,谁又说的准呢。只要你现在记住,我和你是师兄弟,是宿敌,也注定该是彼此眼中的唯一。”
顾平林冷哼,拂袖而去。
凤凰吉光照亮了半边天空,双重结界也早就崩溃,只怕不出几个时辰,丹凤山就会被赶来的修真道士围个水泄不通。
可惜此处与造化洞府的开启没有半点关联,唯一与老祖有所关系的凤凰座骑也已绝尘消失,那些人最终只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两人踏上了回程,返回了歧鸣村。
在途中果不其然遇到几个匆匆赶来的玄冥派弟子。顾平林随便扯了个理由,将路过见到红云盛顶的消息渲染一番,玄冥派众便即刻赶赴而往。
歧鸣村村民则对顾平林两人千恩万谢,相送数里。
两人离开之前为村落再设屏障,将村落重又隐匿,令到时前来的修士们绕道而行,不给此处带来新一轮的劫难。
也算是报答赤羽之恩。
只是凤凰已经离开,恐怕也没有人会再对这个村落感兴趣了吧。
也不知那对凤鸟究竟是入了九天,还是换了居所再度神隐。只知道最后双凤离别之时,也回过这歧鸣村,绕着村落飞转了数圈才腾空不见。
一切归于平静,似乎各方都得到了完美结局。
除却段轻名站在众人中央,唇角微弯、温雅随和地接受着大家道谢的样子,仍是装模作样到令人心生厌恶。
而那个人还贴近过来。
“顾小九,你又在想什么?”
“想你。”
“咦,原来竟不是我一人自作多情,真是意外。”
“你居然会帮助歧鸣村设界,我也很意外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若是他们不小心将师弟拥有造化神诀的风声走漏出去……”段轻名不以为意道,“自然还是不能说话了比较好。”
那轻松的笑容仿佛是威胁。
歧鸣村众对造化神诀之事一无所知,更不知道鸾鸟获救有自己帮手,只以为自己路过遇见。
段轻名也不会真的狭隘到与一群凡人计较,这样的威胁根本毫无用处。
顾平林道:“那依我看,第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倒应该是你。”
段轻名笑意大盛:“我又怎么惹到你了,你要处处针对我。不是已经将赤羽让给你了吗。”
顾平林嗤道:“那不是我应得的?”
此次长夜之行,顾平林出了多少心力,不过一尾赤羽,纵然是宝贵灵物,既由赤凤送到他之手中,顾平林便当之无愧。
“我为鸾,你为凤。鸾凤合鸣,举案齐眉,确实很好。”段轻名掏出那枚青羽把玩,若有所思,“你看这青羽与我这名风剑是否相配?”
名风再强,也只是高级佩剑,比之青羽……
等等,顾平林突然失语。他瞪大眼睛,看向名风佩剑。
何等熟悉!
前世之时,顾平林于繁闹街市意外得一蓝色长羽,其灵力高深世上罕见,可谓众多修士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,却因外渡封印之法,被不识货的凡人当作一般剑坠当街甩卖。
顾平林当时意外获得,再加禁制,悬于佩剑之上,那剑便正是段轻名手中的冥锋剑。
先前顾平林未有所察,只因前世青羽经过精雕细琢,早已失去了原有样貌。
现在段轻名提及,顾平林才明白了那阵熟谙之感。
没想到前世之剑穗,便为今生青鸾之尾羽,出自这丹凤山。
顾平林心神大为动摇,看向段轻名。
前世此地真的不为人所知吗,那凤凰之羽又是如何流出,碾转多处落于自己手中……
感受到顾平林的目光,段轻名凝眉:“怎么?难道你有了赤羽还不够,连我的青羽也要抢?你啊,这样也未免太过……”
顾平林按耐住起伏的心绪:“放心,我未作此想。”
然后他再度试探道:“不妨我也将这赤羽制成流苏,挂在顾影剑上?”
前世顾平林与顾影剑多次交手,并未见到类似赤羽等物。
段轻名展颜一笑:“这样你与我岂不更加般配了,自然更好。”
顾平林:“……”
或许,段轻名当真毫不知情,至少现在的段轻名对前世之事一无所知。
顾平林再道:“刚才你说杀了青鸾,便可得凤凰眼泪,但如果凤凰并不落泪呢?”
见到青鸾尾羽,赤凤确实勃然大怒,但并未流泪,也许是感应到鸾鸟还活着,也许只是单纯的因为时间不够。
“嗯,你说的有道理,”段轻名难得赞同,“一切只不过是我的推测。”
“若它执意不落泪,那我就挖了它的眼睛,打到它哭泣着求饶为止。”段轻名危险地眯起眼眸,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,“是我需要它,它才有了存在的价值,如果它对我无用,自然也失去存活的意义。”
……此人,果然还是那个无情无义的段轻名,是一个空虚寂寞到寻求刺激的疯子。
换了一生,有了不同的境遇,骨子里的想法却根深蒂固,不会轻易发生改变。
这样的人,在前世又怎么可能会在离开丹凤山后,费尽心机地将青羽送到他的手中。
他这样做,有什么意义?
还是说他需要自己成全他的游戏,才会将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。
一旦自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,就像不肯落泪的凤凰一样,终会被他残忍丢弃。
他会再去寻找下一个对手,不会回头,就像自己死前那样……
现实与梦境相互交缠,顾平林的记忆混乱起来。
觉察到顾平林的失神,段轻名皱眉:“多思无益,有你相助,现在我们已得到了凤凰之泪,无需再言。”
确实,过去的事终究也已经过去了。
“或许,”段轻名调笑道,“你想以己身代替凤凰落泪,我也不是太介意,当可尽量一试。”
顾平林瞥了他一眼,不再理会,催了剑气,径直向前。
段轻名紧跟上来:“……顾九,你说双凤这相思情泪到底是何种味道。像寒英双剑一样,见不到就会想着对方,一直想到哭?”
寒英双剑会那样吗?段轻名此言只不过是为了当着他的面,故意对两位侠士进行羞辱。顾平林心中恼怒,忆起梦中自己的落泪场景,脸色更加糟糕,扭头就走。
段轻名叹:“唉,真是容易生气。难不成,你真如此喜欢我?”
“段轻名!”顾平林忍无可忍,咬牙道,“那是当然,我们毕竟是友爱的师兄弟。”
段轻名大笑:“能被师弟喜欢,我也确实不枉此生了。”
“闭嘴!想要知道凤凰泪的滋味,你何不拿出来一舔便知……”
段轻名笑得更厉害了。
剑气意动,杀机四起,惊动了林中几处飞鸟。
一击冲天,直上云霄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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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雁书不到,蝶梦无凭,漫倚高楼。——晏几道《诉衷情·凭觞静忆去年秋》
*长夜君先去,残年我几何。——白居易
附注:前世段六一人来过丹凤山,但因直接杀死青鸾,并未得到凤凰泪,也未得到赤羽。
段六当真爱得深沉。
喜欢六九,希望两人能早日互通心意!
也希望大家追文之余,有空来金光看看原型温赤,十分好吃。
--------附2.14情人节随写段子一则------
丝丝缕缕的箫声忽远忽近,不甚真切。
段轻名被顾平林拽住衣袖,大力拉过去,跌坐在床头。脸上的表情莫测,段轻名轻笑,他看着床上头脑昏沉的人,压低声音:“看清楚,我可不是曲琳。”
顾平林双眉紧蹙,脸上泛着红潮,往常凌厉的大眼睛有些迷蒙,分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,似有呢喃。
段轻名凑近。
身下人的眼神一瞬清醒,指尖拽紧素白的衣衫,哼声道:“……段轻名。”
段轻名一怔,眼尾红艳色泽妖魅,然后化作眼底深沉、不可捉摸的笑意。
他俯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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